那边掌柜的端好了茶食便躲去了柜台后面，摆弄几根算筹记账，留伙计殷勤服侍。
鹤九皋吃东西一向很快。是速度很快，但视觉效果从容，并不显得狼狈。扎木河和他们同行一路，习惯了一个人粗鲁地胡吃海喝，剩下四个文明人不争不抢保持风度的吃法，如今才知道鹤九皋放开自我以后，战斗力竟惊人的可观。她哪里知道一言不合，自己给自己招来个强劲对手，连忙不甘示弱抄筷子猛吃起来。
三人低头吃饭，门口的布门帘被人一挑，从外间走进两个人来。
打头那个中年人，身材清癯，神态悠闲，只是长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。他头上戴着纶巾，一身灰色蓝边的直缀，手里拎着个布口袋，口袋里一看就是装着活物，乱蹬乱咬，腰间悬着萧管扇套，风度翩翩，古旧气十足。
后面一个少年。一身胡服，戴着椎帽，身后背着刀剑一类的长条刀兵，步法扎实，下盘稳固，看不出深浅。
中年人进了客栈，四顾一圈，目光在鹤九皋胸前停驻了一会儿，便坐在了四人身边的空位上。他们点了大盆的熏卤，二十张胡饼，一壶好酒，便谈讲起来。
那背后背着刀兵的人问伙计道：“你们这儿有什么可供一玩的地方？”
伙计弓着身哈腰道：“我们这附近有旧围场，以前皇家圈起来的，久不曾用，被右骑将军撤了栅栏，现在是人人去得的地方，二位若喜欢野猎可以去玩一把。”
“嗐，我们不去打猎，”那个纶巾儒生提了提自己腰间的布口袋，“这不刚猎过回来，大猎物没忍心，到底放跑了，这不剩下只兔子挺可爱，提溜回来当个宠物养。”
那伙计小心翼翼将一盆卤烧端上来，赔笑道：“那小的可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了。这附近都是军备武镇，也没什么兰台古迹可供游览。”
掌柜的闻言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：“看二位打扮是来边关游历的，从龙门西出，便是河西走廊，一路上凉州甘州肃州沙洲，风物大不相同。若就想在龙门本地玩，出了围场军场以外，二位若对野史稗闻感兴趣，我们这附近倒是有一个公主娘娘坟，可以去拜访一番。”
“有意思！”那儒生击掌笑道，“皇室公主，要么随夫家下葬，要么随圣人下葬了，墓地大多在长安洛阳，怎么你们这偏远的边疆龙门，还有个公主墓呢？”
掌柜眼睛毒的很，但看这两位的衣着风度便知道，是出手阔绰的富家公子，有心讨好，便笑道：“好叫两位客官知道，这可不是我们大唐的公主，是西域的兰珠公主，据说是当年于阗国的末代公主，不知怎么，流落西域诸国，被个放羊的牧户救了，便委身下嫁了这个牛马汉，后来难产死了，坟地就在龙门西去百里不到的乌孙达赣草原。”
本来在大吃大喝的三人突然不出声了。
鹤九皋握筷子的手猛地抖了一下，将一大块蹄筋掉在了桌子上。那蓝衣公子还在同掌柜说些什么话，众人已经无心再听。清宜不动声色地望向两人，三人目光在桌子中间碰了一下，交换了一个眼神，意味深长。
鹤九皋将筷子果断摔在了桌子上，喊了一声：“掌柜，结账！”
“几位客官可吃好了？一路小心，下次再来。”门边的伙计殷勤地为三人拿开遮挡风沙的木板，目送几人匆匆离开。
鹤九皋牵出盗骊，盗骊刚嚼了几口草料，还没有吃够，有些不情不愿。鹤九皋心理焦急，第一次对爱马挥了鞭子。
“别急，”清宜拦了一下，“总归都到了这里，我们离真相只隔了一层，你多少也耐心些。万一真是我们想的那样……那毕竟是沈道兄的生母。”
待他们三人急急忙忙离开客栈，那掌柜才忙上前对那蓝衣的儒生作揖行礼，接过伙计呈上的一方热气腾腾的方帕，递给那蓝衣纶巾的儒生：“见过公子。”
门边的伙计眺望了一会儿，回头肯定道：“公子，他们确实是往西去了！”
那蓝衣公子用帕子捂住脸，不一时，剥漆一般从脸上剥脱了一层干掉的浆糊，露出底下的真实面容来，眉头有些疲惫地蹙着。
他其实不太年轻了，眼角眉间能看出细小的纹路，但保养的很好。尤其是一双手，骨肉亭匀，白皙滑腻，仿若二八少女。他擦干净了脸，那张脸初看并不如何惊艳，却文质斐然，叫人心里舒坦。
他望向门外三人远去的背影，对身边的胡服少年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：“他们不在一起，看来阿觅还是得手了。”
胡服少年将身后的布条裹着的长兵取下来，一层一层解开布条，露出里面的一柄惊鸿宝剑来。那宝剑长三尺三寸，光耀四射。蓝衣人用手指轻轻拂过剑鞘，宝剑便在鞘中发出细细的震颤嗡鸣，回应主人的召唤。精钢剑鞘上并没有什么金银珠玉的点缀镶嵌，只有自然雕琢的祥云纹，被主人摩梭的久了，边缘处都被磨成了圆润光泽的弧线。
胡服少年后撤一步，单膝跪地，将宝剑举过头顶。蓝衣人接过，抚摸着剑鞘上“秋水时至”四个字，眼中闪过深邃的光。
“公子今晚可歇在此处？”那掌柜问道。
蓝衣人轻轻摇了摇头：“不，我另有别的事情要办。备马，我要去一个地方。”
外间的风沙渐渐大了起来，太阳都被隐没在沙土后面，昏昏沉沉，不辨日光。
蓝衣人翻身上马，用一块布将自己口鼻裹了，远远看了看西边那三个人越来越小的背影。他突然问身边的少年道：“乌桑，你说一个人为什么要做坏事呢？”
胡人少年歪着头，答道：“也许大家都有自己的苦衷吧。”
“你说的对，”蓝衣人目光窈远，心中的滋味复杂难言，“可是无论是什么苦衷，做错了就是做错了，他犯的错误，不能用别人的人命去填。”
他出了一会儿神，断然拨转马头，向着相反的方向，打马而去。腰间悬着的秋水宝剑，在并不如何辉煌的日头下，发出熠熠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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